又是年岁交替时。

我从小生活在北国哈尔滨一座名为“平房”的小镇上。岁末年初的若干记忆中最令人期盼的事情，除了与天南海北、许久不见的亲人团聚，有说有笑地吃上一桌热热闹闹的年夜大餐，当属年节前全家齐上街的年货采买。去年的这个时候，肆虐的疫情裹住了人们迫切想要走出家门的脚步，一腔采买的热情只好作罢，只能坐在家中眼巴巴地望向窗外的广阔天地，脑补着曾经的热闹景象。

今年临近过年，哈尔滨疫情又有反弹，生怕是攒了一年的热情劲儿再次泄了气，但好在病毒在年关前刹住了车，人们盼了一年的热闹终于有机会再次实现。一家人早早地爬起来，穿戴整齐，背上大包小包准备出门，屋子里走出来的小表弟揉着惺忪的睡眼，似乎兴致并不是太高：“大姨，现在外卖、网购这么方便快捷，何必出去遭人挤人的罪呢，真是不如坐等让人送上门呢！”

小表弟说得不无道理：近年来外卖、网购的普及给这座小镇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曾经非出门不可才能办成的事情，现在动动手指、划划屏幕便都可以轻松解决。但是，这种便利呈现得越明显，便越给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曾经在年前人头攒动、红红火火的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镇年味，这几年已经在悄悄地溜走。

在年轻一代的带动下，人们似乎已经越来越习惯外卖员从街边疾驰而过，越来越习惯快递员急匆匆的电话声、脚步声、敲门声。开门接过东西，再关上那一道可以与外面世界悄然隔绝的门，却也不知不觉地在“砰”的一声中关上了很多过年期间该有的烟火气息。然而，总有些难忘的年味儿，必须要走出门去用心感受；总有些热闹的空气，必须要在拥挤的人群中大口呼吸；总有些仅属于年节、刻在心头的独特的仪式性记忆，必须要暂时抛却所谓的“便利”去体悟。

小镇上老一辈的人常说：过年总是要到地八买二斤糖酥烧饼的。小镇年前，这家名叫“地八油酥烧饼”的不起眼的小铺子总是要排起长长的队伍，这家父辈年轻时候就坐落在街上的店铺，名叫“地八油酥烧饼”，少说也有近30年的历史。北方这些不起眼小镇的食杂店和饼店，曾有过一段漫长的国营历史，那时候的命名，按照成立的先后顺序分别命名为第一、第二……直到第九，一晃30年，从国营到私营，不少商铺渐渐消失，留下来的也通通把“第”改成了“地”。虽几经地址变更，始终没变的，是那口口相传了许多年的难忘味道。

不少老人在铺子搬到远处之后，依然愿意拄着拐杖专程来买上几个烧饼，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咸豆腐脑，再顺便去边上的炒货批发给孙子孙女带上一包红薯干，消磨上半天的闲散时光。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宁愿冒着严寒，去排上半天的队，买上一两斤糖酥烧饼，在排队的时候顺便和老朋友寒暄几句，再心满意足地带着好不容易排到的“战利品”离开。在他们心中，糖酥烧饼里藏着一辈子无法忘记的独特味道，排着长队则更是一件特别有年节仪式感、成就感的事情。我和母亲就这样悄悄地加入队伍，去感受那份年节到来的喜悦。

小弟弟似乎无法理解的是，那些轻而易举就送到家门口的美味，似乎已经不再包含着那份踮起脚、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出炉的急切，似乎已经不再带有着那些与老友重逢的喜悦。好不容易买到的小镇冒着热气、咬一口就流糖的油酥烧饼，总是能在一瞬间复苏一家人关于年味儿的原初记忆，让人无比怀念起那些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年节岁月。

坐落在老街交叉口的回民饭店，也是寻觅年味儿的必去之处。现在的小孩子可能未必知晓，蓝底白字的招牌下藏着何种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味。每逢年节，几块长木板拼起的外桌台，十余个竹簸箕盛满各种口味的水磨粉汤圆，总是让街边排起长队。老人们说，吃了一辈子汤圆元宵，还是老回家做得是那么个意思，超市里的比不了。案台前的回族老师傅，带着白案帽，穿着套袖，两手握着传统的大簸箕熟练地左摇右晃让汤圆成型，那略微佝偻的身影却总透着让人安心的朴实。跟汤圆打了一辈子交道，在老店讨了一辈子生活，老师傅还是不习惯使用磨粉机器。最原始的年味，似乎总是双手捧出来的味道。买了一斤什锦口味，老师傅麻利地给我装好，偶然瞥见纸袋子上水仙花束，就像前年过年时家里冰箱上摆放的那一簇。

回到家，开了门的小表弟又飞一般地赶回到电脑屏幕前“厮杀战斗”，桌上摆着还没吃完的外卖。是的，年轻一代自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大可不必强求。但是在人们口中渐渐淡了下去的年味，似乎总该得到守护。不管时代怎么发展，科技怎样进步，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总是有关年节的心意。请始终相信：如果你愿意抬头望向窗外，愿意走上街去，愿意去看看人们脸上会心的笑容，便自会发现那拥挤人群中的、幸福得快要溢出来的年味似乎从未走得太远。

文/吕行（中国人民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