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萱 (湖南师范大学)
《吉卜赛姑娘》是塞万提斯《惩恶扬善故事集》的开篇之作。故事讲述的是贵族之子堂胡安为获得爱情,化身成吉卜赛人安德烈斯,并经受各种考验,逐渐赢得品德高尚、美丽动人且歌舞双绝的吉卜赛姑娘普雷西奥莎的芳心,最终有情人缔结连理的爱情故事。小说篇幅不长,以第三人称视角叙述主人公的情感历程,宏观上则揭露出吉卜赛人的民族特性与苦难沉沦,引人思索。
无论是电影拍摄还是故事叙述,吉普赛人在其中往往充当占卜师的角色,其预言常一语成谶,他们的形象因而颇具神秘色彩,甚至一度扁平为预言者这一语言符号。塞万提斯的《吉卜赛姑娘》则为我们揭开了这一民族的神秘面纱,使我们得以触摸到他们的血肉与肌理,窥探到他们的民族特性。其笔墨下的吉卜赛人形象分外鲜活,他们天性热爱自然与自由,能歌善舞,卖艺为生,四海为家,似乎过着永远在流浪的生活。此外,他们几乎人人都擅长卡科之术,“偷窃欲望与偷窃行为是他们形影不离的现象”,至死不休。但是,他们为人重诺,从不泄露别人的秘密,流浪生活锻炼了他们坚挺的意志与野外求生能力,山水自然涵养了他们达观的生活态度。对于吉卜赛人来说,他们待人处事的章程并不依从法庭那套制度,而是遵从内部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保护友谊法律”。但正是这种种与世独立、甚至格格不入的特异行为,以及偷窃成瘾的不良习惯,使得他们屡受排挤,地位低下,经常受到社会的偏见与不公正待遇。
塞万提斯捕捉到了这些肮脏与龌龊,他不再停留于民族特性的描绘,而是将笔触深入社会,剖析社会的黑暗本质。这个社会有着浓重的阶层意识,人们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对于上流社会来说,吉普赛人是“马戏团”般的存在,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小说一开始就写到:“吉卜赛人要比别的人承受更多的日晒、风吹和寒暑激流。”这固然与他们的生活习性有关,但更与他们的社会境遇息息相关。普雷西奥莎虽然美丽优雅、歌声曼妙,众人无不为她倾倒,大为赞叹,却也要叹息一声:“可惜这姑娘是吉卜赛人!”这是因为吉普赛人这一身份难登大雅之堂,观者的言谈在无意间流露出了对吉普赛人的轻视。同时,围绕着贵族之子堂胡安与吉普赛人安德列斯双重身份截然不同境遇的刻画,更是将吉普赛人的卑微描绘得淋漓尽致。事实上,吉卜赛人歌声曼妙,引人注目,甚至不乏达官贵人“邀”其表演,但二者并不平等,天平显然倾向贵族,上位者遥坐其上,可以毫不客气地嘲弄、贬低、奚落、欺辱他们。在普雷西奥莎说话时,那些骑士随意打断、质询,甚至出言不逊,公然嘲弄:“那个靠你们的舌头保密,并且靠你们的帮助保全名声的太太才倒霉呢”。因为他们有着偷盗恶名,盗窃事件一经发生,来龙去脉尚未厘清,世人便可无差别化对吉卜赛人群体百般谩骂,甚至实行“连坐之罚”。于是,栽赃陷害容易,自证清白艰难。细细思索,如果安德列斯仅是普通的吉普赛人,他真的能摆脱那莫须有的罪名吗?《吉普赛姑娘》在文本中透露了答案。
时至今日,我们依旧能够看到清脆的铃铛声响彻四方,流浪民族的车马在大地上扬起尘沙,这个充满原始色彩的民族在坎坷的旅途中苦苦求索谋“生”路径。即便被构陷,抑或马失前蹄、偷盗被捕,吉普赛人仍尚有一线生机。在这个钱权至上的世界,权力,对于地位低微的吉卜赛人来说高不可攀,当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由于那与他们自由的天性相违背。于是,可获得解救的路径自然由金钱铺就而成。他们深刻地意识到:偷窃一行向来“危险与机遇”并存,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如果“想迅速帮助和营救自己,除了依靠伟大的菲利波(钱币名)这支无敌的武器就没有别的自卫手段了”。出于生存考虑,吉普赛人对金钱无比渴求而至狂热,得到金钱的他们变得比貂鼠还温顺,待人也愈发和善。但作者要剖析的不啻于这个民族,他更欲借此揭穿社会的真面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法庭的威严随意被践踏,一遇上市长女婿便失了效用;官员愁眉苦脸,古金币可使其一展笑颜;当官在任,一旦财物到位,万事皆可操控。于是,衣衫褴褛但携有金银的吉普赛人,自是成为了上位者满足物欲的牺牲品。
在这样混沌的世界里,普雷西奥莎是一朵璀璨的奇葩。虽在粗野教育下长大,但她从未行过偷盗之事,不慕钱权,品德高尚而聪慧机敏,通达世间凡种道理而妙语频出,浑身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如果要用什么语句准确形容普雷西奥莎,恐怕没有什么比她在应答诗里的自述更精当了。“最最卑贱的杂草,如任其往上疯长,靠了浩荡天恩与造化的赞助,也会长到天庭,直达云霄……我要创造自己的命运,和自己的幸福。我要我行我素,走上自己的康庄大道,我要创造自己的天堂,确定自己的爱憎和愿望……”也许世人权位各不相同,但人的灵魂却是一律相等,凭己之力自可抵达灵魂的最高等级。正因她有着这样深刻的人生体悟,所以即便她清晰地明晓吉卜赛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吉卜赛人的身份也从未成为她身上的枷锁,她是如此真诚地尊重、热爱自己的民族,一往情深,而无所终止。在爱人面前,她屡次歌颂吉卜赛人灵魂与品德;在世人面前,她几番挺身而出为民族辩解。纵使社会身份低微,她也从不自我轻贱:面对讥讽者,她并不忍气吞声,而是强有力地为自己辩护;面对吝啬者,她话语嘲弄,讥讽揭穿议员丑陋面目;面对求爱者,她从未想过借此提升自我地位,而是慎之又慎,极力劝说堂胡安理智看待爱情,不要为满足一时欲望而冲动行事。对她来说,美貌皆为虚妄,贪一时的欢愉只会落入痛苦深渊。在文本里,她的人格魅力显露无遗,一切溢美之词似乎放在普雷西奥莎身上都不为过,但正是这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与通达,反倒让读者萌生一种似真似假、如梦如幻的不真切感。因此,她虽有着吉卜赛人身上的特性,却又超脱了这一身份,成了世间至美的象征。
尽管《吉普赛姑娘》是个大团圆结局,普雷西奥莎找寻到亲身父母,收获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但它仍存有浓重的悲剧意味。其悲剧内核在于普雷西奥莎的幸福不完全等同于吉普赛人的幸福,她无力改变现实而终只能沉湎于个人的甜蜜,吉普赛民族仍未摆脱被欺辱、被歧视的弱势局面。但故事的可贵之处又在于,塞万提斯创作这一文本本身就是对这一不平等局面的反叛。《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一书里,吴晓东教授就博尔赫斯的中国想象做过这样的分析:“即使在普泛的情况下,关于异邦想象中的‘异’往往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一种理解……在神秘判断的背后经常隐含的潜意识是文化的优越感。”在很多叙述里,吉普赛人往往被形容成神秘的异族,这种神秘的背后是两种文化的隔岸遥望:只观表面,未及肌理。唯有拨开笼罩在他们身上的迷雾,消除神秘感,真正的理解与包容才能到来。事实上,《吉普赛姑娘》就为我们做了很好的典范。通过剖析小说里关于吉普赛人的描写,这个在现代仍旧饱含误解与责难的民族或许能够为自己正名。
来源:红辣椒评论
作者:刘文萱
编辑:田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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