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水科

大学开学在即，我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写作类课程的作业如何布置？根据我的观察和体验，DeepSeek在几秒内就可以生成作品，而且质量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初学者。

我反复体验DeepSeek生成的“消息”，如果限制引用权威信源，使用最新公开报道，限制字数和结构，比如倒金字塔式结构，生成的消息非常规范。

我再用DeepSeek生成一篇3000字的关于《哪吒2》导演饺子的人物报道，依然有很多惊艳表现，看到几秒钟能生成这样的作品，估计很多老师慌了！

我在想，这个时候，如果作业还是让学生写一篇新闻作品，即便老师练就了火眼金睛去辨别学生是否使用了DeepSeek，学生大概率还是会用的。这样的作业就失去了意义。

仔细研究生成的这篇报道，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场景无法核查真假。而新闻报道是不能虚构、合理想象和推断真实场景的。

如果记者没有到现场，没有调查或者采访，而且在网络上很难找到权威媒体的报道或记者的采访进行印证，那这个场景就是虚构的。这正是DeepSeek可怕的一点：它会深度造假。

比如，在生成的导演饺子的3000字的人物报道中，有一个细节是，“这位42岁的导演刚完成《哪吒2》第37版分镜修改，身上褪色卫衣还沾着去年《深海》路演时蹭上的荧光颜料。”

饺子出生于1980年，2023年正是《哪吒2》的创作期，42岁也是准确的。但我想核实“《哪吒2》第37版分镜修改”这个细节时，发现所有权威报道里，曾提到“经常为一个镜头反复修改数十次，甚至上百次”“他66次修改剧本”，根本无法核实上述这个特定场景与细节是否为记者真实的现场观察和采访。

从逻辑的角度，这个场景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从新闻真实的角度，这个场景可能是虚构的。

另外，新闻文本最大的价值是为读者提供“新闻”，就是“读者还不知道的新信息”。所以，衡量一篇新闻报道的一个重要维度，是有足够的“增量信息”。这一点是DeepSeek写新闻报道的死穴——它只能基于现有文献或网络已经公开的报道，没有信息增量。

再比如，文中还提到：23岁的杨宇突然抓起解剖刀在课桌上刻下“弃医从画”。

饺子原名杨宇，他弃医从画的事实也是存在的，但他是否用解剖刀在课桌上刻字，这个事实我也没有找到报道。即便找到了，也并非DeepSeek原创，只能说DeepSeek抄袭了其他记者的这个细节。

由此，我想到，新闻写作的学生作业布置问题，是一个重要问题，需要科学设计和合理限制。这也是我这篇文章思考的焦点。

在今天的写作环境里，写作课不能固守传统，“人”不能跟“机器”较劲，AI是工具和助手，人始终是主体，是作品的创作者、事实的审查者和文本的修改者。

因为很快，那种知识类、总结类、公文类和程式化的文章会变得非常廉价。因为机器就可以生成，而且效率非常高。连古文和诗歌，DeepSeek都有惊艳表现。

作为一种以信息的生产和服务为核心的专业，新闻绝不能拒绝DeepSeek，或者简单粗暴地禁止作业使用AI。新闻课堂，一定要鼓励学生探索和使用DeepSeek，积极拥抱它。而且，新闻写作课堂的基本方向是，把AI擅长的，交给AI；把写作中“人”的价值凸显出来。

一句话，AI的“不可为”，才是新闻写作中的记者的护城河。

第一，记者的在场和批判性思维。真正的独家新闻或者有价值的报道，都是记者深入新闻现场实地观察与独立思考的发现。AI擅长罗列“乡村振兴的五大路径”，却无法像记者一样，在现场发现“政策落地中的数字游戏”，也无法完成“对矛盾与困境的现场追问”。

回到学生作业，比如新闻选题，当然可以参考DeepSeek的建议，但好选题的第一个基本要求是：学生本人必须能到现场观察和采访，给老师提供自己在现场的照片。其次才是这个选题的意义，选题背后是专业、眼光和审美的综合考量。

布置作业时，一定要规定作业必须完成实地采访的次数或原创信息量，能提供原始录音/影像素材。

比如学生写了“乡村振兴”“老龄化”之类的选题，原创信息量就是作者到现场观察、感受、询问和调查所获取的第一手素材。这个信息量至少占到50%以上。如果报道中没有细节，没有场景，没有增量信息，一堆匿名信源，这样的作业放在今天是不能及格的：DeepSeek只需抓取公开报道、学术论文、政策文件，几秒钟就能生成逻辑完整、数据详实的“合规作业”。

换句话说，写作课作业如果脱离真实社会场景，学生无需实地采访、亲历事件，仅凭二手资料“纸上谈兵”的写作，这种作业已经毫无意义。

第二，记者的情感和个性风格。今天的写作课作业，对作业的评价标准必须改变。比如“结构完整”“数据准确”“语言流畅”这些标准，在表现惊艳的DeepSeek面前，变得非常廉价，而在写作训练中，学生批判性思维、独立观点、叙事个性化等“人”的要素更值得考察。

比如，新闻报道中，作者在现场的情感变化和感受、观察到的细节、对场景再现中呈现出的特殊氛围、以及作者遣词造句所形成的强烈个性和风格，都成为一篇有“人味儿”的报道的重要因素，也是机器所难以替代的。所以，在学生作业中，与其问学生“你是否使用了AI，还不如问学生，报道中‘你’在哪里”。

另外，记者的职业伦理和社会责任，尤其是面临复杂环境和伦理选择时，记者能做出综合的价值判断，但AI不会。这种“选择的重量”，恰是写作教育应培养的核心能力。 所以，面对AI冲击，写作作业的设计需回归教育的本质——不是培养“写稿机器”，而是塑造“有血有肉的思考者”。

笔者认为，新闻写作教学和作业布置，至少应立足训练和培养以下能力：

第一，专业的眼光和新闻文本审美能力。要清楚什么样的新闻是好作品，好的新闻文本有哪些特点。有了这样的能力，学生就可以在AI辅助下，创作、修改和选择自己最满意的文本。

第二，批判性思维和事实核查能力。文章开头说了，AI生成的报道从外在形式上，已经有模有样了。这是AI厉害的地方，但接下来，记者需要核查事实和修改文章。这里包括对标题的修改，结构的调整，事实和细节准确性的核实，讲故事的能力等等，都会更加重要。而这些，也正是写作课存在的意义。

第三，记者强烈的个性和风格。数据和信息整合交给DeepSeek，但文章的可读性和独特的个性，需要记者本人去创造。有些记者对自己的文字很讲究有执念，根本不会把遣词造句这样的工作交给机器人。在AI初稿的基础上，记者会通过现场感受、特殊细节等形成鲜明的个人印记。就像原《南方周末》记者李海鹏的特稿，DeepSeek可以模仿，却写不出来。

第四，数据素养和深度调查能力。今天的DeepSeek对写作者的冲击是巨大的，DeepSeek可能替代绝大多数应用文、公文写作者；它在古诗词和文言文的创作方面，实力惊人。在深度报道方面，记者在现场发现问题，追踪和调查能力反而变得更加重要了，而且这是机器所不能的。

第五，记者是作品最后的审定者。AI生成的文字标榜自己“价值中立”，但其实现实的数据和事实本身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尤其在涉及宗教、民族等特殊信息，以及伦理冲突时，记者需要对生成的内容进行审查和把关，对文章价值观进行审视、判断和调整。

所以，AI时代的新闻写作，本质上时重新定义“记者”。AI不会取代真正的好记者，但会淘汰不用AI的记者，更会淘汰那些只想只会等着用AI创作新闻产品的记者。当机器承担了信息和数据挖掘的基础工作，记者恰恰可以回归新闻的本质——追问真相、传递温度、守护公正。

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当教师不再布置“能被AI完成的作业”，才算抓住了新闻写作教育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