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有一类人群，他们是出外谋生的。但就因为没有当地的证明、介绍信，因此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盲流”。虽然不能说“盲流”和“流氓”差不多，但在外面不仅得不到任何尊重，被人瞧不起，更是随时有被外地“专政机关”抓获和办“学习班”的危险。对于这样一个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群体会是怎么样的生活？他们又是怎样一个社会地位，就可想而知。不幸的是，还在上小学的我就跟着父亲成了“小盲流”。我和父亲跟随着一帮“小板车毛驴带，一天都挣七八块”的“盲流”租住在城郊一位生产队长的家里。人家一家住在高堂大屋里，我和父亲就租住在旁边的一间破旧的牲口棚里。后来父亲才说，虽然房子破，租金又不便宜，但人家是队长，能替俺们抵挡不少麻烦，所以还是很划算的。

队长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他们夫妻有一儿一女，儿子比我大一岁，女儿比我小一岁。队长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高高在上，我也总是仰视着看他，也很害怕他。女孩子很和善，只是不太愿意和我们这些“盲流”的孩子玩。最可恨的就是那个男孩子，总是想尽办法作弄我。一次，竟然拿出一根半尺长开山放炮用的导火线让我咬在嘴里，他在另一头点燃。于是火星直冒，他更不让我吐出。当导火线燃尽时，在我嘴里的另一端突然向我嘴里喷了一股火星，烧伤了我的舌头，疼得我哇哇大哭。这家伙却哈哈大笑。

但奇怪的是父亲虽然很心疼我，却并没有追究过那家伙，队长老婆知道后也就一笑而过，更没有责怪自己的孩子。更奇怪的是父亲明明和队长年龄差不多，却每当见了队长的面总是喊“叔”，见他老婆喊“婶”。而他们夫妻也是答应的理所当然。因为这样，队长儿子虽然就大我一岁也就成了父亲的“小弟”，我的“小叔”了。那时候不明白，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又没有任何的亲缘，我们怎么就比人家矮了一辈？但父亲不仅经常亲热地叫着，队长家一旦有了什么重活脏活，父亲更是二话不说的出面帮忙，有时候甚至自己的挣钱营生不干，也要给队长家帮忙。不仅如此，每到过年过节，父亲都要给队长买上几瓶酒。母亲从老家带来什么好吃的，也总把最好的留给队长家一份。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父亲，俺怎么就像比他家“孬”些呀？父亲长叹一口气说：“那不是因为俺们一家是盲流嘛”。

从这以后，我更感觉到队长一家人看我们眼光的异样，我也在不愿意和队长的儿子一块玩了。

过了几年，我上了中学，又上了高中。因为国家政策的变化，我们全家回城了。父母都在城郊一家国有工厂里上班，这里和当年当“盲流”时，租住队长家所在的村庄不远。回城后，我父母曾经去看望过队长家，但就在看望后的第二天，队长夫妇就冒着炎热来到我们家了。他们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口袋的桃子，说是家里山上桃园里摘的，很新鲜，让我们尝尝。让我奇怪的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两口子的笑。原来他们也会笑，而且笑得那么爽朗，那么动听。更让我奇怪的是，队长一把拉住了我父亲的手，一口一个老弟的叫，亲热的像亲兄弟。队长老婆更是一口一个“妹子”的喊我的母亲，母亲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吃过饭后，队长临走时，拉着我父亲的手说：“现在俺们兄弟就算找到家了，你有什么事打声招呼。老兄随叫随到。老兄要是有了难处找到你，老弟你也千万不要推辞哟。好在俺们兄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父亲连连称是。过后，每到大节小节，虽然我父母没有把他们当成什么亲戚，但人家队长夫妇总是对我们家逢节必到，就是平时也常来串门，不是苹果就是桃子，而一来也总是一串笑声。一次，队长把他家的儿子也带来了。这家伙早已没有了原来的狂傲，温顺的很，甚至还有点畏惧地看着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过了好多年。我不仅高中毕业参加了工作，还在父母所在的工厂里担任了一定的领导职务。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给几个下属安排工作，一个同事忽然对我说：有一个老头找你。我还没有转过神来，一个瘦瘦的老头走了进来，开口就亲热地说：“老弟，不认识我了？”我一愣，再仔细一看，才认出原来是队长。头发白了，稀了。身子也瘦了，佝偻了。但笑容没变。我让办公室公务人员给他倒了茶，又打开了电扇。队长四处打量了很久，才说：“老弟出息了，当领导了。比你家侄子强多了”。“我家侄子”？我愣住了。队长忙说：“就是俺们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我恍然大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队长想让我给他们家的儿子安排个临时工，在农村说对象也容易些。我说，不知道他能干些什么?

一听我讲这话，队长直起干瘦的身子朝门外喊：“进来吧，看你叔能给你安排个什么工作？还不进来谢谢你叔”？一个半截黑塔似的汉子走了进来，让我差点晕了过去。

文/朱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