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天雨（大连理工大学）

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吉林外国语大学校长秦和提交了《关于加强青少年心理健康及抑郁症防治措施的建议》，其中提到的“在每年学生的体检中增加抑郁症体检项目”一条引起热议。

真正有人关注到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甚至将抑郁症测试放入体检必检项目之一，这是令人欣喜的精神觉醒的先声，昭示着曾经“拿抑郁症当娇气病”的社会成见产生了些许动摇与消解。用规则定性，用数据定量，薄薄一张量表的背后，是对心理健康问题规范性和义务性的规制，是无数看向青少年抑郁症群体的关心的目光，是对曾误解抑郁症者的社会“愚”论的怒目与反抗。这不仅有利于“早发现、早治疗”，而且对于很多吃穿都成问题的乡村留守儿童而言，更是为他们未曾受过关注的心理健康领域照进了一束关怀的光。

但是，一张量表，真的能检测出学生内心的抑郁水平吗？心理检测最大的困局就是主观的隐蔽性，很多指标无法通过客观仪器显像，全凭学生一张嘴，想隐瞒简直易如反掌。而目前学校体检往往以年级、班级为单位集体完成，并没有为学生设立单独的体检隔间。面对学校机械式的体检项目，面对闹哄哄、嘻嘻哈哈的同学们，学生未必能保持高度的专注、充足的信任、充分的耐心，完整且走心地将它填完。所以，要对“形式大于内容”的现实可能性抱以警惕之心。

再则，假设学生们都对这张量表保持信任，那么这张量表上交之后，能带来实际向好的效果吗？

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理清的一点是抑郁症的主要来源是什么。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健康时报等整理的《2022年抑郁症蓝皮书》显示，77.39%和69.57%的学生患者在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中易出现抑郁，53.91%的学生患者因为学业压力而坠入抑郁深渊。

有了这张量表，能解决他们的人际关系问题吗？这涉及到体检信息的隐私保护问题。倘若患有抑郁症的学生将自己的精神状况暴露于同伴之间，是否会被孤立、被嘲讽、被异化、被歧视，被贴标签，被校园霸凌的狂澜吞没，进而引发更深一层抑郁的海啸，这些都是不可控的未知数。

有了这张量表，能解决他们的家庭关系问题吗？对于不理解抑郁症世界的父母，这张量表只是一个矫揉造作的空壳。很多父母在察觉到子女的抑郁倾向后，仍然选择“不管不问不检查”，这是出于一种讳疾忌医的心态，认为“不管是谁，只要去查了，多少都带点抑郁症”。但实际上，抑郁的治疗需要一个完整的闭环，不能理解抑郁症学子的父母，即使检查报告摆在面前，他们可能也会不屑地一笑了之。

有了这张量表，能解决他们的学业压力问题吗？可能恰恰相反，会加重他们的学业焦虑和前途焦虑。其他体检结果，哪怕无关紧要，都要被录入学籍，跟随孩子走过升学、求职、考公，很多指标和结果甚至成为他们在无数场合被拒绝的理由。倘若真检测出了抑郁的结果，那这张量表究竟是他们黑暗青春里的指明灯，还是阻碍他们走向offer的绊脚石？

退一步讲，如果学生们认真填了，结果准确，隐私保护周到，不受同伴嘲笑，也不会计入档案伴随一生，那他们的抑郁问题就能得到缓解吗？

窥其渊薮，不解决学生抑郁的根源问题，做再多也是扬汤止沸。正如前些年“视力计入中考成绩”的新闻，决策者本以为能唤醒对青少年视力问题的重视，从身体素质的角度为孩子们减负，结果却只收获了满堂倒彩——熬夜学习已经很累了，本来不用顾及视力只刷成绩还轻松一点。在很多学子及其家庭的眼中，适当的身体健康是可以为成绩与前途让步的。

因此，不解决“卷”的问题，却增加“卷”的环节，无端增加指标与条目，就是徒增民众的竞争焦虑和无奈。对年轻生命的敬畏，不能也不该只落在这一张量表上。倒不如真正减负，推广更加多元化评价人才的标准，停止“唯学历论”“工具理性”对义务教育乃至高等教育的戕害，为年轻的灵魂开辟更多恣意施展抱负的道路、远离人流的理解和反抗拒绝的勇气；也要同步开展对部分家长的心理疗愈，目标即为“对孩子的压力感同身受”，用原生家庭的手牵引他们从没有归属的沉沦中逃出生天；同时，将学校心理教师的职责定位擦亮擦明，构建校级专业心理老师+带班老师+家长的协同心理辅导大三角。但也要注意，心理辅导不能为了验收成效，体现变化，甚至为了进一步宣传新规贯彻落地效果，而强制给学生考试、填各种问卷，占用课余时间。我们最后选择的是和自己的抑郁和解，而不是忘却和抹去。

一张体检量表，还原不了那些年轻灵魂的葱茏。真正为年轻的生命赋予生命力的，是量表背后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