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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不止治愈:关于时代与个体命运的思考

来源:红网 作者:方碧玲 编辑:田德政 2024-05-14 10: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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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碧玲 (中山大学)

“北疆之北是我的阿勒泰,她是狂野的梦,她是山野的风。”新疆女作家李娟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近期影视化为同名电视剧并分别在爱奇艺与CCTV1上线,今天央视正式收官,豆瓣最新评分高达8.7,荣登2024年现有国产电视剧Top1,被观众评为“赛博吸氧剧”,并且成为首部入围戛纳电视剧节主竞赛单元的长篇华语剧集。

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由腾丛丛导演,马伊琍、周依然和于适领衔主演,讲述了心怀文学梦的李文秀在城市打工受挫后回到家乡阿勒泰,在与母亲、奶奶、哈萨克少年巴太以及当地人民相处互动过程中重新思考生活和寻找自我的故事。该剧的“赛博吸氧”有着两重含义,首先是颇具电影质感的画面对阿勒泰自然风光和哈萨克民族人文风情的细致捕捉,给身处城市喧嚣中的观众一隅“桃花源”般的休憩之所;二是人物本身所传递出的宁静又强大的精神内核与生活哲学,回应了在浮躁焦虑社会中内卷窒息的人们一些反复内耗却不得不直面的命题,是一剂关于自我寻找与和解的良药。

但仅凭治愈和生活温暖的指向可能还不足以支撑《我的阿勒泰》的高度,文艺作品的经久不衰常源于创作者对时代和社会惯有规训的颠覆与反思,以及对人性复杂和生命边界的极致刻画与探索。

少数民族在很多时候作为一个集合名词和符号,因其内部各文明的多样性和独特性被远离和忽视,成为人们心中遥远、模糊又神秘的存在。但是,电视剧《我的阿勒泰》选择告别横店和绿幕,走进北疆黄沙戈壁和广袤草原深处,侧耳倾听哈萨克族人民的心声和思考,认真书写他们对自然、生活与生命的敬畏、热爱与深情告白,最终以出色的成绩交上了一份关于新时代文艺工作者讲好中国故事的动人答卷。

一、 粗粝与真实:还原阿勒泰浓烈的民族生活底色

阿勒泰地区文化体育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局长德丽达·那比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阿勒泰自然风光很壮美,但自然有其残酷性。阿勒泰人的生命就是浓烈本身。”成片的白桦林、自由生长的草、夕阳下的骆驼、远方高耸入云的雪山、牛羊走过扬起的尘土、倒映少年脸庞的溪水,造物之神赋予阿勒泰独有的野性与柔情、辽阔与宁静,在滕丛丛别出心裁的画面构图和细腻丰富的镜头语言中静静流淌,仿佛是古老在月光下伴着冬不拉忘情吟唱自己的过往。

粗粝和质朴是哈萨克族牧民的底色,他们的身体血液与脚下生长的土地融为一体。剧中人物拥有着黝黑泛红的皮肤,粗糙而富有颗粒感,是草原风吹日晒给予游牧民族蓬勃生命的深深烙印,所以我们很快便能理解为何哈萨克族人的性格总是洒脱自在又坚韧顽强。自然的斑驳和瑕疵的妆造在长期占据影视市场主流的 “白幼瘦”审美中似乎显得笨拙又格格不入,但却让久受审美疲劳之苦的观众终于在影视作品中看到了具体、真实而富有故事感的人,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创作者大胆抛弃过去国产电视剧惯用的美颜、磨皮和泛白滤镜的决心,如此才能让简单、纯粹与清澈的阿勒泰完整而真实地拥抱每一个流浪的灵魂。

“在哈萨克文化中,人与人之间产生友情或者爱情,是由于被看见,所以在哈萨克语中,‘我喜欢你’是‘我清楚地看见你’”、“萨依汗布拉克”是“美好的泉水”、“阿克包匝阿特”是“像月光一样白的马”、“拖依”是哈萨克族人民的“乡村舞会”。大量哈萨克族语的使用是该剧的特色,饰演男主角巴太的演员于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在开拍前他在北京找了一位哈萨克族老师,特意学了半年多的哈萨克语。滕丛丛也在导演组、美术组和摄影组各安排一位哈萨克人作为副手帮忙翻译和纠音,以及检查角色行为是否符合当地文化。大量哈萨克语的使用不仅原汁原味地再现了哈萨克族人民交流的日常,还传递出哈萨克语中独属于这个民族的浪漫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当越来越多的方言淹没在现代文明发展的洪流下,《我的阿勒泰》不忍为了走捷径而割舍代表人类交往最淳朴与真挚的媒介,坚持使用哈萨克语认真讲述当地故事,带观众理解、感悟和共情这一古老文明秩序的不一样光景。

二、 打破性别枷锁:在女性视角中重新诠释“女性强大”

女导演腾丛丛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回应了关于网上反对拍爱情戏的评论:“如果认为理智、冷酷、自私、只爱自己才是一种强大,我觉得是(有失)偏颇的。我觉得女性的多情、浪漫、包容、共情力、慈悲心……也是一种强大。”性别的枷锁一直在被打破,也一直在被建构,我们去否定女性的依附,但好像不再能接受女性的脆弱;我们去否定“恋爱脑”,但为何敢于追寻“爱”似乎变得不那么光彩;我们去鼓励只专注自己,但难道愿意为他人付出和共情也将成为不可饶恕的错误吗?当“强大女性”有了新的标签和明确的答案,其实新的枷锁也在此刻被打造。

《成为简奥斯丁》里曾写到:“不要在任何东西面前失去自我,哪怕是教条,哪怕是别人的目光,哪怕是爱情。”《我的阿勒泰》在导演的女性视角下,刻画出的女性形象是多元、充实、立体而富有生命力的。李文秀在楼梯上扶正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肖像,一定程度暗示着伍尔夫在《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中的箴言将于这位未来的新疆女作家身上应验,后来李文秀坚持留在彩虹布拉克写作,不只是因为爱情,还因为她找到了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李文秀的母亲张凤侠是阿勒泰洒脱的女大侠,她支持女儿的文学梦,但从不因为母亲的身份束缚自己,她会因为爱人骨灰在仙女湾意外掉水里而将长久压抑的悲伤释放,也会愿意重新开始接受和拥抱新的感情,哪怕最后被欺骗和辜负,也从不因此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另一个颇具苦情色彩的女性角色是托肯,因为丈夫酗酒在路边冻死而成为寡妇,在男权社会的文化背景下,她会因为没钱而委屈生气丈夫和巴太老是忘记给她买一个搓衣板,但是面对着周围人的指责和反对,她敢于作出带着孩子改嫁的决定。在乡村舞会上,她还会精心打扮与朋友尽情跳舞和玩耍。托肯是滕丛丛在创作阿勒泰故事时撕下的一层童话,草原有美好也有残酷,有自由也暗含束缚,导演不刻意避讳或者美化女性在阿勒泰的苦难和处境,但也从未忘记赋予镜头下人物冲破桎梏的勇气和生命力。

然后就是人人称道的澡堂名场面,它无疑刷新了人们对女性视角下影视创作的想象。澡堂里昏黄的灯光,氤氲的热气,杂乱的衣服,有玩着拨浪鼓的小女孩,有帮忙搓背和闲聊的女人,还有安静思考的老人,最后大家合唱哈萨克族颂歌时仿佛有圣洁光环萦绕,画面所及的群像是坦诚而温暖,宁静又富有生命力。滕丛丛的镜头语言证明了女性洗澡的拍摄不只有从下至上的凝视手法,澡堂的特写和女性肌肤的裸露并不服务于色情和性暗示,女性本身应该被还原为纯洁而富有神性。

三、 新旧文明冲突与融合:个体命运与时代洪流交织的张力

巴太的父亲苏力坦在哈语中是“统帅”和“将军”的意思,他是传统哈萨克游牧民的代表,不会汉语,学摩托车会摔下来,希望巴太跟他一起留在草原放牧,总是偏执又固守传统。或许在电视剧前期我们还不太能理解他的暴躁和不可理喻的反对,但当他说出:“我喜欢的生活一样样地消失了,鹰不能养了,猎不能打了,枪也要没收了,大家转场也不再走仙女湾小道,都开着车走公路,你也不想放牧。这个世界,一定要这样发展吗?”我们似乎能慢慢感受到这位老牧人话语中流露出的落寞和孤独,理解这位坚守阵地的将军为何不愿摘下自己的佩刀。

哈萨克族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精致的马匹和凶猛的鹰是哈萨克人的翅膀。千年牧道上的阵阵驼铃,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早已融入在老一辈哈萨克人的血液中。当游牧文化面临现代文明秩序的进入和干预,有些看似更加便利和先进的生活却不一定是传统哈萨克人真正想要的生活,正如剧中苏力坦转场时绕道的仙女湾是哈萨克族古老传说留给后代子孙的美好祝愿,这与走公路的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于我们来说,阿勒泰可能只是城市喧嚣中偶尔向往的远方,但对于苏力坦代表的牧民们而言,脚下的土地是他们世代赖以生存和皈依的故乡,是如净土般神圣的精神家园。

2022年8月20日,《额尔古纳河右岸》主人公原型,敖鲁古雅鄂温克族最后一位女酋长,也是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玛丽亚·索,她见证部落百年“使鹿文明”的变迁后在最爱的驯鹿身旁逝世。她曾说过:“大兴安岭的山林中只要有部落的老者和驯鹿在,就会有古老的驯鹿文明存在。”2003年,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根河市进行生态移民时,玛利亚·索是唯一没有按手印的人,她俨然已经成为鄂温克族传统文化的精神符号与坚定守卫。

驯鹿之于玛丽亚·索就如同放牧之于苏力坦,他们都对自己所信仰、敬畏和热爱的传统文明有着相似的执着和坚守。尊重和理解是该剧的重要基调,当哈萨克族牧民的文化被影像记录和讲述,个体的经历和选择才会被观众所理解和共情。所以如何调和好现代文明与古老文明的秩序冲突,让少数民族能自主选择享受现代化发展成果的同时仍能保留民族的历史传统以及自我的独特性,这是《我的阿勒泰》留给观众思考的时代命题。

四、 “去爱去生活去受伤”:个人成长与和解的生活哲学

高速发展时代的社会断裂风险让城市中的人焦虑内耗,社会时钟的发条时刻紧拉着每个人的神经,“不能落下不能犯错”是如今大多数年轻人的丛林生存法则。《我的阿勒泰》巧妙地融入轻喜剧元素,带给观众很多时候的会心一笑,成为忙碌生活的一丝慰藉。剧中的许多台词关于人与自我和他人的相处,个体的成长与和解,闪耀着生活哲学的思想光芒。

面对不同民族或群体文化的差异,它给出了“你可以不赞同他们,但是你不能居高临下地改变他们”的相处原则,这是一种秉承着平等、尊重与去优越感的文化交往观,也是文化全球化背景下世界文明互鉴应该秉持的价值理念。“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在剧中的原意是指转场的路途虽然艰辛不易但也要穿上好看的衣服去漂漂亮亮地完成这个仪式,引申开来就是哪怕遭遇生活的挫折颠簸,我们也不能失去过闪亮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当今社会物欲横流,内卷又内耗,当我们急切追逐世俗意义的“有用性”去作为参考系证明自己的价值时,好像会很容易忘记“我们生下来不是为了服务别人的,草原上的树啊,草啊,被人吃被人用是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是很好的嘛,自由自在的。”

《我的阿勒泰》的大结局中,是每个人成长的具象反映。巴太在情急之下为救李文秀亲手射杀了他最爱的马儿踏雪,独自在外历经三年自责和自愈后找到内心归处,最终跟电视剧开头的父亲苏力坦那样,骑着马儿回到他的家乡彩虹布拉克。李文秀一直在坚持写作,去了曾经向往的北京,看过外面的世界后她找到了自己,她选择春节回到母亲在彩虹布拉克经营的小卖部。苏力坦交了枪也接受了大家的建议,托肯改嫁带着孩子在县城上学。春节的烟花下,所有人站在一起相互依偎,脸上洋溢笑容。此时,巴太和文秀也终于重逢,他们在烟火闪耀中清楚地看见对方,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去爱去生活去受伤”是贯穿《我的阿勒泰》全剧的价值信条,鼓舞着人们勇敢去追求爱与痛,努力去充实生命的层次与厚度。每个人何尝不是都在追赶时代,也在发展洪流中寻找心中的彩虹布拉克,当成长的阵痛撕开生活的真相,岁月苍老让人难以再去理解一些与少时截然不同的思想,我们要相信内心会留下自我最坦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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