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这天,乘坐公交车穿过长沙,望向窗外两旁街道,似乎没有浓厚的节日气氛,如同那零零星星落下几滴雨,而后风吹过,留下的一片清寂的天。不同于读大学时,平安夜晚上缠绕而上的彩灯点亮了两旁的树,一些闪亮的星星、头饰啊,会在欢快的面庞前晃动。一路有老商家,也有学生模样的在路旁兜售平安果以及其他小玩意。不管是大商场,还是小门面,则常会门前放置一棵圣诞树,墙壁上贴些雪花,来自异国的“铃儿响叮当”仿佛真的乘上了麋鹿雪橇,飘荡在鼎沸的人群上空。当时热闹情状,宛如辛弃疾那首词所描述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然而这一天,这种清寂却是一路相随,直到穿过街道与小区,到同学家,看到她的女儿穿着一件小红袄,走路时背后甩起一红色圣诞帽,我们围坐一起吃火锅,说笑着唠唠嗑,仿佛才终于消解了些。
我们在这一天下午,在年末,一起观看了《老炮儿》,这部去年年末就已上映了的电影。
在城市里,一户普通人家的客厅,我们的观影在日常光线下展开,我做了沙发上的一颗土豆,而同学则一边观影一边给花生脱皮,准备做红糖坚果茶,偶尔跟我探讨剧中情节。
没有了影院空间带来的仪式感,这个电影文本与普通观众的距离在客厅里拉得再近不过,就像是儿时篝火旁听老人讲家常故事。同时置身在现实时空与影像时空里,穿过之前接触过的繁多影评,直面文本,我看到的是时代变迁中的个体生存。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六爷正是年富力壮时,讲规矩、重道义,在老北京树立了响当当的江湖地位,他是电影里的胡同大哥,也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群体“顽主”“老炮儿”之代表。
那个时代,老胡同还是北京特色,如今也许让位给了三里屯与鸟巢,当年还是单车王国,现已变成四个轮子满街跑了,对于急速发展的现代中国而言,时代变迁之大常常令人咂舌,即如作者欧逸文用“野心时代”所形容的,“中国正以巨大而全面的手笔在蜕变”。
而六爷还是踩着一辆二轮单车,穿过胡同,穿过时代。他还呼吸,还存在着,只是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日趋衰老的印痕,也在他的生活尺度上刻下了节奏变化。他成为一个胡同小卖店老板,一个小老百姓,当年驰骋风云,如今逗逗鸟儿,他的血性没变,对义气与规矩的推崇没变,但是时代变了,以前舞台中心是侠义硬汉,现在小鲜肉成了角儿。如同剧中被关的鸵鸟之隐喻,老六也被关在了笼中,看新时代里城管耀武扬威地行使权力,人们围观跳楼者如看真人秀,捞钱保命比义气重要,还有他自己的孩子,没有他理想中的男人样……
像是被时代抛得很远,六爷的价值观与周围环境拉开了巨大鸿沟,然而尽管时不时显出境遇转变的彷徨与失落,尽管已经廉颇老矣,并不妨碍六爷实践其所信奉的江湖道义,为兄弟两肋插刀,救助乞讨的女孩,斥责漠视生命的围观者,拼尽全力也要快意恩仇……某种程度上,片中小飞所捧读之小李飞刀在呼应六爷的追求与实践。李寻欢的飞刀,作为正义的化身,从不错杀好人,也从不错放坏人。
六爷这穿过时代的执拗,在应时而变者眼里也许是落伍的,但是在懂得者眼中,或许即如诗人赫尔曼·黑塞的词句所能具象的,“世界在他们的树梢上喧嚣,他们的根深扎在无垠的大地之中,以他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的自我:履行它们自身的法则,充实他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
也许有观者会质疑,这是对江湖道义的理想化包装,突显了那个年代里江湖令人神往的一面,却将其暴力、黑色等掩藏起来。然而,一部文艺作品从来只是折射现实的一个碎片,它触摸不到,也提供不了现实生活的全部,它不是现实生活本身,却又是现实的集中体现。可以确信的是,江湖、家庭、情感、个体追求,在作品勾勒的时代纵深里真实地延展。
正青春叛逆的儿子得罪官二代小飞,落难被扣,为解救儿子,老六出山,一路追踪到了小飞巢中,几次冲突后,最后按他规矩,约架颐和园后的野湖。片尾他换上军大衣,背着军刀单刀赴会,电影给出了一个长镜头,观众能够看到衰老病弱的他挥起军刀在冰湖上咆哮着奔跑,冰湖很大,这条路很长,他的力量被一点点抽走,最终还是病发倒在冰湖上。他没有抵达的前岸站着要征服的对手,而身后则是那些年轻时的兄弟们,噙着泪看着他奔跑,也许也看到了这个奔跑者身上他们的曾经,现在他们是修鞋匠、卖煎饼的、企业家、机关人员、人民教师,以及混街面的,他们老了,年过半百,而时光里曾经呼啸着他们的风采,他们的青春。
生活就这样延展,它被人们体验与生成,展开来如同一个个可以就近观看与回味的影像文本,最深沉的变化极为私密又不断发生,带着个人气质的血肉在这里与时间赤膊相遇,从童稚到青春,再到暮年,演绎成一个又一个迷惘与成长、幻想与破灭、抵抗与妥协、欢笑与泪流的故事。
物质高速发展,文化的断层与多元混杂,这个时代话语的症候之一是虚无,无论中西,似乎都已经显露出来。荒诞带来了蔑视一切的自由,却又将人们像《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一样,抛弃在价值与信仰崩塌之苍茫里。当一个人觉着虚无时,仿佛漂流于茫茫一片中的无根之萍,有人会觉得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如果漂流是一个时代的宿命,怎么能够让这漂流变得积极热情起来?如果生命是必然要被抛入黑夜里的,那如何让它在那短暂的时刻也尽情燃烧、发光?
哲人提供了多种解决方案,艺术、哲学上的创造、实践,以及宗教信仰等。而我迄今还是痴迷于西西弗推石头的神话。想抵抗时光苍茫里的虚无感?也许可以寄望于对生存本身的实践、体验、观察与反思。
即如加缪所言,“过程就是一切”,直面生存,如同直面这个电影文本,将实践与反思融为一体,它由此本身可以包容艺术、哲学、宗教等向度。就如《老炮儿》,人们提供了多种解读,有分析之评判,有价值之褒贬,然而惟有你的亲自卷入,带上你的眼,你的经验,你的反思,才能触摸到影像叙事的纹理,感受到它温度光泽的变幻。即如马尔克斯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只有翻开每一页,走近角色的时时刻刻,走进具体而微的细节,才能理解那跨越五十年的爱情,可能有过的放荡与羞怯、贫穷与高尚、庸俗与幸福。
生存,就像是一壶酒,经由你酿造,也被你回味。苦涩也好,香醇也罢,在你的舌尖,激情、爱抚、创造、行动,追寻,一一上演。它是必然要消逝,同时又是可以尽量挖掘的。而观摩与一己之生存缠结成网的文本,看诸如《老炮儿》讲述的一个群体与时代如何相遇,看历史中流逝但存留下来的片段故事,看身边的人,就像在尘世中拥抱着取暖。
人们温一壶酒,在明月朗朗下,在芳香四溢之花间,在古巴的海域,在呼啸的山庄。
如同在这个冬季冷寂清静的一个下午,时间在火锅的氤氲热气中散开,圣诞老人的童话远去了,又在同学叙旧与影像追忆中回归。
新的一年即将来到。那句歌词早就唱出来了,“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文/李赛可
来源:红网
作者:李赛可
编辑:林旻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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