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的专栏作者彼得·海勒斯,也许我们更熟悉其中文名何伟,他曾在那本著名的非虚构作品《寻路中国》中写过:“我希望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人们依旧在耕田种地,他们的生活节奏与农田时令合拍。”当时,奔涌的打工潮掏空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为了找到他所“希望的地方”,何伟也是费了不少功夫。
而现在,别说从大洋彼岸过来的何伟了,即便是从村里出来的我,再回家乡时,也很难找到这样的景象。
年集上的人头攒动。图/张雨龙
我的家乡是江苏最北部的一个沿海小村,我常自称是山东人,因为从这到苏鲁边界,只有不到15分钟的车程。当然,后来我到省会读书,听说了南京地铁修到马鞍山的“徽京”故事后,就再也没开过这个玩笑。
大概在我刚出生时,这个村子还很原始,村民从事的职业无非三类:外出务工、出海捕鱼和种地。十几年的变化与发展,让这个村庄呈现出了另一种新气象。
这种气象在刚踏上返乡之路时就能感受到。之前每次放假,都要坐近六个小时的大巴。而去年年末,高铁通车后,复兴号让返乡不再是一件耗费精力、苦不堪言的事了。
返乡之后这种感受也就越强烈。村庄在慢慢向小镇过渡,标志之一是各种连锁店的进驻。连锁店的大规模出现,说明人们不仅在追求消费,而且看重品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我见的最多的饼干不是奥利奥,而是各种蹭商标的山寨货,比如“奥利粤”。
物质消费不断向前发展的同时,文化消费的空白也在不断被填补。村上有了第一家电影院,据说是场场爆满,供不应求,打消了经营者在开业之前的忧虑。而在此之前,想要看场电影,先得坐上40分钟的公交。我拿不出数据来佐证经济的进步,但从这些侧切面或许能看到支撑着消费观改变的那些发展。
村长说,已经没有几户人家种地了。新建的工厂和新兴的服务业正需要着大量的劳动力,原来的产业结构被重新打散。村里第一次出现了外卖小哥,镇政府旁边的电商大楼也拔地而起。
村里的新兴职业,外卖小哥。图/张雨龙
去年走之前,家里人告诉我,村西边的空地要开发成“公共场所”。当时脑子里就想到一个金光闪闪的铜球,周围缠绕着几条扭曲的带子。没办法,不是我刻板印象,是实在见了太多土味、抽象又难懂的公共“艺术品”。何伟把这解读为“当地政府意图唤起人们对繁荣昌盛的意象”。
不过好在,回家时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一半。空地被建成一个广场,取名“乡贤广场”,以纪念全国第六届道德模范——方敬。这位原本可以在上海安享晚年的华东师范大学退休教授,拿出了200万积蓄,帮助了家乡260余名寒门学子步入高校。“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样的取名寓意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
乡贤广场。图/张雨龙
今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一年,可如果单靠电视上的宏大叙事,村里人是提不起兴趣的。真正能影响到他们的,是这些生活中的真实感受:赚的钱是不是更多了,能花钱的地方是不是更近了,去政府办事是不是更容易了,晚上散步是不是有新地方了……通过这些真实可感的新气象,人们才能去一点一点认识新闻里的小康是何物。
新气象是容易观察到的,人对变化的敏感总是大于对稳定的感知。这次回家,我也开始尝试重新发现那些被我习惯于熟视无睹的旧风物。
出于疫情防控,国家倡导原地过年,但这一政策对家乡的人民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如前文所述,村里各类产业的发展,吸引着越来越多外出打工的人回乡工作,其中不乏一些原本就可以在城市里立足下来的人。项飙说,中国人有强烈的中心情结,觉得边缘的生活不值得过,所以会一心往城市、往大城市挤。而我在家乡感受到的,恰恰相反,是一种边缘心态。人们选择外出务工,并不是为了在城市中谋一席之地,而是出于实用主义,期待通过在外的努力改善在家的生活。
这种安于边缘的心态,无法用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进行简单评价。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复杂的,既有客观上的障碍,比如我国对人口流动的限制,也有安土重迁的传统的影响,还有主观的选择。
旧风物中还有一点未变的,是熟人社会。在这里,人情很多时候会超过商业规则。我经常会见到,卖东西的人追着买东西的人跑,要把钱还给对方,仅仅因为两人是亲戚或者是关系好的熟人。所以,到家里长辈的熟人那买东西,我还是会带着现金,方便我扔下就走,哪怕这样了,时常也拦不住他们拿起钱就塞回到我的口袋里。
其实,我倒不是很担心人情超越商业规则,毕竟个体经营,拿人情做买卖只是自家的事。我只是怕,人情会超越其他的规则。“没有熟人就办不了事”,这句话背后的价值逻辑难以称得上现代文明。
简而言之,新生的未必都是健康的,而旧风物未必都是落后的。乡村一定要走向现代化,但现代化是不是只有城市化这一条道路,则值得思考。
现在我的家乡,即使春节放放烟花爆竹,还是能看见蓝天白云和满天星空;即使不用996,人们也能过上一个还不错的生活。但它还需要不断往前走,完成它的现代化。文明转型只在取舍新旧,艰巨且漫长。
文/张雨龙 (南京师范大学)
来源:红网
作者:张雨龙
编辑:张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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