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小说，时常能看到一些问责的场面：比如岳不群惩戒令狐冲、赵志敬惩罚杨过。

由于岳不群、赵志敬是反派人物，所以我们总觉得他们对徒弟的处罚有点重，是在压制人才和正义。但你要知道岳不群、赵志敬的人设，这种行为也就容易理解了。

不过，看到《天龙八部》中少林寺对虚竹的处置，你就会发现，即使是得道高僧，在问责这事上也有畸重倾向。

这似乎符合我们的文化取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虚竹本是少林寺里的一个小人物，奉方丈之命下山投贴。这就是个跑跑腿的差事，主要目的估计是让虚竹见见世面，顺便历练历练。

但虚竹误打误撞解开了珍珑棋局，成为了逍遥派掌门人，学会了一身本领。也就在这个过程中，虚竹破了少林寺的很多戒律。

虚竹这人很有自我批评的勇气，所以一回到少林寺就主动找师父认错，请求责罚。但这时，少林寺全寺上下人心惶惶，根本顾不上他，即使他到戒律院领罚，也没人管。

要是一般人，这没人管是好事，但虚竹良心难安，经一僧人提醒去了菜园子挑粪浇菜。即使菜园管理员百般刁难，他一样无怨无悔。虚竹是这么想的：“我犯了这许多戒律，原该重责，责罚越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

咱们现在很多人，要是有这忏悔功夫，那警示教育都能上个新台阶。

后来，鸠摩智到少林寺切磋武艺，实质是踢场子，想给中原武林一个下马威。少林寺包括方丈在内的多位高僧被鸠摩智击败，用的还是少林寺自己的七十二绝技。少林寺百年基业危在旦夕。

这时，虚竹挺身而出，挽救了寺庙，挽救了众僧。多好的寺庙干部！

这是金庸小说的一贯套路：名不见经传的人要在江湖扬名立万，总要有一定仪式感，经历大场面。比如在各大门派围剿光明顶时，张无忌及时出现，一战成名。

虚竹虽然击败了鸠摩智，但用的是逍遥派功夫，还把派里的女弟子招来了。这难免胜之不武、贻人口实。于是，鸠摩智要求方丈玄慈给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其实，鸠摩智本就来者不善，自己战败心有不平，所以才故意要个说法，找点平衡、挽回点面子。如果令狐冲是一把手，来句格老子的，你给我滚就能打发。至于虚竹的问题，可以内部解决，大事化小。

然而，虚竹是个实诚人，把自己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和《笑傲江湖》里的仪琳如出一辙；方丈呢，是个严肃正统之人，总想弘扬正道。他听到虚竹犯下那么多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玄慈发扬民主作风，召集玄字辈核心领导层开会，共同斟酌对虚竹的处置。意见比较有代表的就是玄生和玄寂两位。

玄生说：“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番僧，本寺在武林中怎还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度诸寺，或去投靠他吐蕃的喇嘛寺庙。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看来本寺数中该有此劫，只因少林寺多积善功，福缘深厚，才有虚竹这等奇特因缘，让本寺渡过此劫。依小僧之见，命他忏悔前非，以消罪业，然后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后不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

玄寂道：“唔，这个嘛，我实在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个姑娘来到本寺，乔装为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山诸位说明真相，也就是了。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但虚竹犯戒累累，背弃本门，另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

倘无外人，虚竹或可从轻处罚，但当下众目睽睽，为维护少林清誉，即使虚竹对解除少林危机大有裨益，玄慈还是来了个公事公办。

玄慈道：“阿弥陀佛！我辈接承列祖列宗的衣钵，今日遭逢极大难关，以老衲之见，当依正道行事，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倘若大伙尽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誉，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遗荫；设若魔盛道衰，老衲与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以身殉寺，却也问心无愧，不违我教的正理。少林寺数百年来造福天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一败涂地，永无兴复之日。”

于是，虚竹被依律惩处，还强调不得宽贷。具体处罚是当众重打一百棍并逐出少林。

按说虚竹击退鸠摩智，给少林寺长了脸、解了围，自己认错态度诚恳，可以从轻处罚。况且，少林寺危机尚未解除，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也可酌情考虑，但从最终结果看，一点从轻的成分没有。

这样做，不是方丈真的内心愤怒，恨铁不成钢，而是为了社会效果，即为了堵住那些悠悠之口。可他不知道，那些为难之人大多是些小人。

可以说，方丈玄慈是个正直的人，但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些迂腐；虚竹是个真诚的人，所以所有的处罚都接受。最后你发现，所谓处罚就是一个好人伤害另一个好人，干的是亲着痛仇者快的事。

鲁迅先生说：“苛求君子，宽纵小人，自以为明察秋毫，而实则反助小人张目。”从对虚竹的处罚上，再看看今日的一些事，便可更深刻地理解这话的含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