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威

我最最亲爱的小老太太：

太久不见，我思念若狂。我知这是一封再也寄不出的书信，却只能以此寄托思念。他们说，我最爱的小老太太化成了一抔土，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是不肯相信的，我最爱的小老太太成为了一缕温柔拂面的风、一颗夜空闪耀的星、一朵肆意绽放的花……我最亲爱的人儿不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永远地守在我身边。

我与你相识时间太短。短短二十余载，我最爱的小老太太只来得及照顾我的孩童时期、陪伴我的少年岁月、见证我的青春模样。记忆中的你慈眉善目，为我一点一滴的微小成长欣喜不已。每每有文章见报，我总要带一份给你，一字一句念给你听，你不厌其烦，听完一遍后总是会意犹未尽地让我再念上几遍，之后更要端坐桌前，戴上老花镜费力地辨认，再细细地读上几遍。我参加比赛捧回证书和奖杯向你报喜，你总是郑重其事地擦擦手，在一迭声的“好好好”中笑弯了眉眼，你一边摩挲着荣誉一边搂着扑进你怀里的我，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我参加活动提前告知你会播出我的演讲和领奖画面，你会高兴地跟左邻右舍说“我外孙女上电视了”，招呼大家一起观看，你会还没到时间就戴好老花镜早早守在电视机前，大气不出地认真寻找我的身影。这些闪着光的温暖仿佛还在昨天，我却要被残忍唤醒，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你没能等到已经到来的春天，而那个不太冷的冬却注定要成为我记忆里彻骨寒的冬和浑浑噩噩、痛不可遏的春节。

时光太匆匆，匆忙到甚至都没来得及让你看到我嫁人，开启人生新阶段的时刻。我知道的，这是你这些年来常常念叨的放心不下。而今，这也成了我悔恨终身的痛楚，是我午夜梦回都会恼恨自己没能早早听话，让您安心的懊悔枷锁，每每想起都要痛哭一场的终身憾事。曾经实在是太过相信岁月绵长，我又过于笃定你会陪我好久，久到我为人妻、为人母，久到我四五十岁时还能扑到你怀里拖着长音撒娇喊上一声“姥姥我好想你”。没能见到最后一见面成了闪着森森锋芒的锐器，裹在闷得直发痛的胸腔里，无论怎样小心，哪怕刻意放缓的呼吸也会刺得内里血肉模糊。我最最亲爱的小老太太的骤然离世成了我心上不能碰触、不会愈合的豁口，就算刻意回避也清楚地知道在一刻不停的流血，完全没有结痂愈合的趋势，而我也没有止痛的意向，思念若狂只能靠眼泪缓解。太多遗憾成了我痛恨自己、向内自我攻击的矛，在胸膛里对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我也终于切身感受到杨绛先生在《我们仨》里将痛楚外现的表述“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我清楚地知道，今后无论经历怎样开心、幸福时刻，我的笑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黯淡下来，只剩下一句空荡荡的遗憾和叹息：如果我最最亲爱的小老太太能看见该多好啊。

我最最亲爱的小老太太，我深知你爱极了我，可直到再也无法相见时我才恍然，我对你的爱意比我意识到的要更为深厚且绵长。惊闻噩耗时，我正昏昏沉沉高烧缠身。恍惚中我总觉得你还坐在常等我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棵老槐树像我最爱的小老太太一样高寿，枝叶繁茂、葳蕤生香，雪白的槐花在绿叶间肆意且热闹地开着，丛丛簇簇、如云似雾，一串串缀满枝头，压得树枝都弯着腰，微风轻抚一朵朵雪白，带着沁脾的幽香从天而降。它虽不言，我却总觉得它像个耄耋老人在陪着姥姥一起等我。在无数个周六日，我最爱的小老太太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等着中学时期的我来看望她。我还清楚地记得，下学铃声响起，我飞快地奔出学校，自行车踩得像是哪吒的风火轮，傍晚的天色是瑰丽的蓝紫色，晚霞美得像油画，风拂过汗涔涔的额头总会让我舒服地眯起眼睛。临近时，我总会扯着嗓子喊一声：“姥姥，我回来啦。”一头银发的你一脸慈爱却揶揄地嗔我“哪有个女孩样，活像个泥猴”，可还是赶忙递给我早就备好的温热绿豆汤。我拂去你一头落花，搀扶着有些蹒跚的你说说笑笑回家。雪白的头发和如云的槐花永久地定格在我十多岁的记忆里，幽幽飘着槐花香。

你是我见过最坚韧有力量的女性。因家中贫困，身为最小女儿的姥姥并没有受到太多偏爱，总是穿着哥哥姐姐的旧衣服在家照看幼小的侄子，直到十三岁才在百般央求下用一袋四处借来的粮食抵学费进了学堂。高高瘦瘦的大龄姑娘穿着不合身的短小破旧衣服，怯怯站在课堂最后，跟一群七八岁的小萝卜头当同学。你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第一次被老师叫起来念课文时，将“春天到，冰儿化”念成“水儿化”惹得全班哄堂大笑，羞愤不已的你自此更是像遇水的海绵，一股脑扎进知识的海洋，三伏天大汗淋漓也不肯休息一会，在小石板上抄写学习，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三九天冻得手指不可屈伸，大大小小的冻疮刺痒难耐，你强忍着呵口气继续写写算算。因为你清楚地知道，窘迫的家境给不了你太多学习时间。你无不自豪地说起，当年学校给全校优秀学生准备了五本《新华字典》，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是极为珍贵的工具书，更是无上的荣誉，“我跟我哥哥可是一人领了一本呢”。通过不断努力，瘦弱单薄的身躯竟能迸发出极大的能量：因成绩优异实现了三次连级跳，从十三岁入学到十八岁学成，只短短五年时间，您以优异成绩从大名师范学院毕业，成为了最年轻的优秀老师！虽年纪不大，但能力极强。您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优秀教师，教学质量稳居第一，多所学校向您抛出橄榄枝，希望您来从教。此后教书育人三十余载，桃李芬芳、誉满当地。

我是知道您的，要强、倔强，不肯服输、事争第一是您一以贯之的行事准则。退休后您自学缝纫，一块块七彩的布料在您的一双巧手下就变成了时髦的夹克、漂亮的套裙、保暖的棉衣，甚至憨态可掬的老虎玩具。路边不起眼的狗尾草会在那双青筋凸起上下翻飞的巧手下变成长耳朵的小兔子、汪汪叫的小狗、偷油吃的小老鼠……因为您，我从没羡慕过任何小朋友，甚至总是在幼儿圈“引领潮流”，惹得其他小朋友回家哭闹要我的同款衣裳、同款玩具。您跟着影碟学太极、学武扇、学太极剑法，飒爽英姿像极了影视片里一身正气的侠女，不少朋友慕名向您请教探讨招式。堪堪到您腰高的我也嚷着想学，您从没因为“亲戚关系”就对我放低要求，一招一式认真非常。您自学乐谱，弹得一手好钢琴。那双握了一辈子粉笔有些僵直的手会在黑白琴键上翻飞，一曲曲红歌随着琴键流淌，在温柔的光晕里，我最爱的小老太太合着拍子嗓音清亮地自弹自唱，每每那时我恍惚穿过了时间的海，看到二八芳华的她，梳着两条黑亮的麻花辫，意气风发闪闪发光的少女模样。“无论什么事，既然决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是她常教导我的话，也是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一生的坚守信条。与我而言，瘦弱却又坚韧的她，更像是一颗被淤泥吞没的种子，却挣扎着开出了莲花，顶出了一个春天。

时至今日，您离开我已近四个月，87个日夜我无时无刻不盼着与您再见一面，可不知您是否气我未见您最后一面，始终不肯来梦里看看我。从孩童时期，我们就不曾如此长久分别。您是我的世界里的超级英雄，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是我安心的庇护所。青春期的我跟父母发生争执、做错事后总是躲到您身边避难，那时候我总觉得您像只护崽的老鹰般，将我牢牢地护在羽翼下，您的怀里就是我最温暖的安全屋，只要在您身边，外界的风雨便再也不足为惧，我知道您总是有办法的。随着您身后的小“跟屁虫”长大，您的腰背越发佝偻，老得像一个影子。眨眼间，我童年时草木丰茂、繁花迷眼的“百草园”已经荒芜，姥姥亲手为我做的秋千已经停摆，那棵年年结很多香甜多汁桃子的老桃树也已枯朽。再也听不到您说我是您的小拐棍，也不再有每次看望都会撑得肚皮溜圆的甜蜜负担，我们说好的，等我成才后接您享清福的约定还没来得及实现，怎么一切再没了弥补的机会？如果您看得到现今的我恼恨自己成长太慢，太多遗憾肝肠寸断，您一定还会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告诉我“不要着急慢慢来，只要不停下来总会成功的。”我是您的骄傲吗？是您用心血培养的最满意的学生吗？我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这些来不及问出的话，现如今却再也听不到回答。

这一生您留给我最最宝贵的财富，是您不向命运低头、困境中不怨天尤人，在艰苦的生活里努力开出花的言传身教，感谢您给幼年的我深深描绘下了您坚韧、自强，不服输的生命底色，您教导出的孩子一定会带着您的品质继续您未完成的梦，成为最让您感到骄傲的孩子。

谨以这篇文章，纪念我最最亲爱的姥姥，这封和着血泪的书信是我再也告知不了的深厚爱意。我读了书，知晓这世上并无鬼神，但得知病床上的姥姥状况不好时，竟生出一种长跪苦求神仙保佑的绝望。我知人间的奇迹实在太少，却痛恨莫须有的神明将您从我身边抢走，只祈愿您常来我梦里看看我吧。姥姥，我真的很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