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蒙

阅读历史，时间深处的细节时常令我慨叹。唐宣宗大中四年二月十六日（公元850年3月28日），范义去世。这个在史书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读书人，终生践行了自己逍遥与超脱的人生观念。他的故事，只是被记录在墓志上。一千多年后，经过考古发现，人们才能通过太原乡贡进士郭珝撰写的《唐故处士高平范义墓志铭》，一窥这位淡漠名利的读书人的生平事迹。

范义被称为处士，就是德才兼备却不愿意做官的读书人。《荀子》有言：“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在唐代，隐逸之风盛行，不少文人墨客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只想在民间过上平静的生活，耕读传家，逍遥快活。范义便是如此。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禀赋奇特的气节，长大之后，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汲汲于功名利禄。有好友劝他多一些仕途经济上的考虑，他却有一番自己的道理：“我看世人纷纷追求世俗利益，但能得到名利的人，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两个，就算得到了名利，还得费心尽力地守护这点利益，如果守不住，马上就可能面对坠落和覆灭的祸患。何必要这样忙忙碌碌，给自己留下祸患呢？还不如像我这样，自由自在、开开心心地生活，自己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必强求什么……”

身边人说不过他，也不再规劝了。范义虽然不拿儒家“兼济天下”的那套道理来束缚自己，却在对待他人的时候，严守传统的孝义之道。终其一生，他都能竭心尽力地孝敬老人、照顾晚辈，对朋友也是忠贞无二，很多人都对他十分敬重。范义还十分节俭，不喜欢那些奢华浮夸的东西。有这样的美好品质，他的家人也十分团结友爱，家族兴旺和睦，在当地也颇有名望。

就这样度过了七十多年的岁月。期间，大唐朝堂之上，云墨翻腾；乡野之间，乱世渐显。范义从唐代宗年间出生，历尽时光浸染，见证了唐代从中期衰败走向后期混乱的缓慢过程。好在，他去世的时候，大唐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稳定秩序，半个多世纪之后，这个庞大帝国将彻底瓦解，他的子孙们恐怕就没法拥有他这样平静的人生了。

范义的妻子费氏，养育了多个子女。范义有四个儿子，长子范欸，次子范隐，三子范持，四子范随。他们与范义一样，都是善良淳朴的人，也饱读诗书，很有学问。范义还有三个女儿，因为家族名声好，都嫁给了周围的望族，长女嫁给了陇西李氏，次女嫁给了武功苏氏，三女嫁给了清河张氏，生活都很美满。

范义在七十七岁高龄之时，在郓州须昌县宾得里的家中去世。唐代的须昌县，就在今天山东省东平县一带，至于宾得里这个具体的地点，已经无从考证了。斗转星移，桑田碧海，由于宋代的黄河水患，范义的屋子和整座古城，可能都已经沉入东平湖底。在当时，这里还是非常宜居的地方。范义去世之后，家人将他葬在须昌县鲁西乡望山村的西原。这又是在哪里呢？史书上并没有记载望山村的具体地址，但从古墓出土来看，范义墓大概就在东平县旧县乡王古店村附近，此地就在东平湖东岸，旁边有不少唐代居民的古墓。在此地东南，我还发现一座叫望山的小丘，属于老湖镇，不知道是否跟范义墓志中提到的望山村有关。

出殡的时候，范义已经去世大半年了，他的亲友用最合乎礼节的方式，为他送行。在寂冷的山林中，寒风呼啸，黄叶飘零。在长长的送葬队伍里，走在最前面的是披着重孝的儿子们。白色的灵幡在凄冷的风中打着卷儿，背负着沉重棺椁的丧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泥泞的小路上缓缓前行。范义的女儿与女婿们跟着马车，走在后面。亲友们默默流着眼泪，连骄傲的骏马都沉下头来，发出悲伤的嘶鸣。天穹暗淡，暮色渐起，寒鸦也在枯树之上盘旋、呜咽，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逝者哀伤……

这一幕幕场景，如同历史剧中的蒙太奇，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时刻。这绝非我的杜撰，而是对墓志文字的场景复现。当然，也适度增添了一点合情合理的想象与修辞。千百年后的人们，还能读取这些历史的细节，也多亏范义的孩子们找到了太原乡贡进士郭珝。他们担心随着山川陵谷的变迁，后人无法知晓范义的故事，便十分认真地撰写并铭刻了墓志。

阅读历史细节的意义正在于此。一个在1175年前去世的老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了逍遥快活的一生。尽管他的故事不见于史书，却神奇地通过墓志与今天的人们相遇。古代多少王公贵族的墓葬，都在岁月烟云中化作尘埃，但范义这个普通人的名字、家族与事迹，却能幸运地流传至今。这恐怕不是他能够预测的，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的。就像他曾对友人说的道理，不必去刻意追求，越是功利心强，越可能得不到。能够顺遂自然，享受人生，不争不抢，也不怨天尤人，就是很高的境界了——在心中坚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